九月交響
■魯世聯 鄭茂琦
“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,那里有森林煤礦,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……”當這熟悉的旋律在九一八歷史博物館的展廳里緩緩響起時,我們正站在那架深褐色的老式風琴前。琴身斑駁,琴蓋微啟,90余年的時光在它的木質紋理中靜靜流淌。
講解員的聲音很輕:“這架雅馬哈風琴,是鞏天民的夫人在抗日戰爭時期使用的。2010年9月18日,由鞏天民的后人捐贈給我們?!备┥砑毧矗偕砩线€保留著當年的銘牌,上面詳細記載著它的尺寸:長90厘米、寬31厘米、高84.5厘米。恍然間,那排琴鍵仿佛躍動起來,優美動聽的曲子漸漸變了調式——它融入了1931年秋夜北大營的槍聲,融入了奉天城門的炮響,匯成了一個民族最深沉的悲鳴。
那夜的炮聲打破了沈陽城的寧靜。1931年9月18日22時許,駐沈陽關東軍突然向東北軍北大營發起進攻。很快,日軍占領了北大營,又占領了整個沈陽城。隨之而來的是無數平民被掃射喪命,無數家庭被洗劫一空。枯黃的楊樹葉撒落在殘垣斷壁上,被秋風刮來刮去——這是1931年最悲愴的旋律。
1931年,國際聯盟要派調查團來中國調查九一八事變和偽“滿洲國”真相,以著名銀行家、中共地下黨員鞏天民為首的沈陽9位愛國知識分子,便自發秘密組成了“國聯外交愛國小組”。其余8人是金融家邵信普,醫學教授劉仲明、畢天民、張查理、李寶實、于光元、劉仲宜,以及教育家張韻泠。
1932年的沈陽,9個身影常在基督教青年會教堂的閣樓上秘密聚會。每當夜深人靜,鞏天民的夫人便會彈起這架風琴,悠揚的琴聲飄過沈陽城的夜空,成為他們秘密工作的最好掩護。有一次,日偽特務突然闖入,鞏天民的夫人從容奏響事先約定的曲目,閣樓上的人立即藏好正在整理的日軍侵華材料,裝作打麻將的模樣。琴聲如流水,淌過危急時刻。
在日軍的鐵蹄統治下,“九君子”每天都過著驚心動魄的生活。他們時時抱著必死決心,每次出門前,都要向家人交代:“如果我不回來,不要去找我。”日軍告示是他們要搜集的重要證據。白天有日本兵來回巡邏,他們就在晚上用熱水將告示浸濕,悄悄撕下來帶回去拍照;對無法接近的告示,他們就想辦法遠距離拍照。
鞏天民偷偷抱著相機拍攝了大量照片。這些照片包括日軍在沈陽的暴行、銷毀證據的行為、日軍駐軍情況以及各種公開的告示等。在陰霾籠罩下的沈陽,他根本無法在大街上公開拍照,只好偷偷躲在屋頂上拍攝,還需要兩三個人望風。為獲取偽“滿洲國”財政的證據,鞏天民更是費盡苦心。這份證據最開始被貼在財政廳大門前,那里時刻有日軍站崗。他只能懷揣相機偷偷爬到日軍司令部對面一家商號房頂上拍攝。為了躲避日軍搜查,他在那里一趴就是一下午。
醫學教授劉仲明利用為溥儀及偽滿政府高官看病的機會,伺機拍攝了很多關鍵證據。大家分工合作,一份又一份證據陸續匯集到基督教青年會教堂的閣樓上。伴隨著或激昂或深沉的琴聲,這些證據被整理、翻譯、裝訂……而這一切,必須在特務不斷地突擊搜查中隱秘進行。
48個驚心動魄的日夜,他們最終將日軍發動九一八事變及扶植建立偽“滿洲國”的各種命令、布告、新聞報道、目擊證言以及大量圖片共300余件證據整理成冊,形成了一份400多頁的英漢雙語匯編文件,取名《真相》。醫學教授張查理的夫人,特意為這冊材料趕做了個藍緞子外皮,用紅絲線一針一線地在封皮上繡上了英文“TRUTH”字樣。
最令人動容的是,當證據匯編完成后,“九君子”面臨一個關鍵抉擇:根據國際法庭的法律原則,提供材料者必須在文件上鄭重簽字,否則沒有法律效力。面對這個等于在生死簿上簽名的決定,“九君子”毫不猶豫地全部簽上了自己的真實姓名。這是9位愛國志士在國難當頭時視死如歸的壯舉!
1932年4月21日,國聯調查團抵達沈陽,住進了日軍事先安排好的大和旅館。他們所到之處,都被周密地布控了便衣憲兵和特務。在這種情況下,“九君子”通過法庫基督教教區牧師,終于將《真相》送到了調查團團長李頓手中。這份用生命換來的證據,最終成為《李頓調查團報告書》的重要依據。
1935年秋天,日軍進行大搜捕,“九君子”中除張韻泠外全都被捕入獄。劉仲明面對酷刑時大義凜然地說:“我在為真理做證,我要對歷史負責,我沒有罪!”鞏天民被折磨了49天,信念依舊堅定。他說:“人有享不了的福,沒有受不了的苦?!睌橙藬[出即將行刑的陣勢,鞏天民仍暗下決心:“就是死,也不能給中國人丟臉!”這些話語,是那個時代最鏗鏘的音符。
“九君子”的悲壯抗爭恰似一面鏡子,照見了舊中國在弱肉強食的國際秩序中的掙扎。當然,國聯調查團的報告最終仍沒能制止日本對中國的繼續侵略,卻讓中國人下定決心抗戰,令國際社會更加認清了日本的真實面目。
漫步在博物館的一面面展墻前,一位年輕母親俯身詢問身邊的孩子:“會唱國歌嗎?”小男孩用力點頭,昂首唱起:“起來!不愿做奴隸的人們!”漸漸地,周圍的游客都加入進來,最終匯成澎湃的合唱——這不正是那架老式風琴旋律的延續?
新時代的音符,與歷史旋律呼應著。就在九一八事變紀念日的后一天,長春航空展上,殲-20劃破長空的呼嘯又是何等震撼的高音華彩。緊接著,新聞里又傳來福建艦的重磅消息——殲-15T、殲-35和空警-600三型艦載機成功完成首次彈射起飛。想象東海之畔,戰鷹彈射的轟鳴又該是怎樣金屬質感的強音。
那天,當我們穿過博物館的“時光隧道”,終于領悟了旋律的真諦。頭頂的星空好似閃爍的音符,而兩側白板留待后人續寫樂譜。90余載時光在這里凝固成一部波瀾壯闊的交響樂。
走出博物館,9月的風中依然回蕩著多重旋律。警世鐘莊嚴的低鳴與艦載機昂揚的高歌,《松花江上》的如泣如訴與閱兵場上的豪邁足音,這些聲音在風中匯聚,仿佛苦難與輝煌、逝去與新生在同一時刻交響。